幸福就是这样的东西, 有一点他就恨不得存起来。 后来见到陆诏年,他才知道一个人拥有的幸福竟然可以无边无际, 挥霍不完。 而他心甘情愿,把仅有的一点给她挥霍。 第一次飞行时, 陆闻恺好似遨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。他不想, 这觉会接近陆诏年吗? 透过上百、上千小时的飞行里程,陆闻恺发现了他骨子里的反叛与冒险神, 冒险反而让他能够抛却一切凡尘俗世, 到安定。 这独属于他的自由与安定, 他不愿吝啬。 陆闻恺把在空中的视野与受装进信封里,却又一次次烧掉。 * 「三妹玉鉴: 五三五四轰炸之难,伤亡达五千人,兄难咎其责。 不敢奢求原谅,但愿家中安好。务必照顾好自己。 兄惜朝」 * 「三妹玉鉴: 今晨天气晴朗,能见度达千尺,西北微风吹拂,抵不住机舱里的闷热,引擎与螺旋桨的巨大轰鸣声时常让我以为快要失聪,很遗憾,我还没飞到会得职业病的时候。我们训练,经常变成战斗,很奇怪,我对战斗细节记得总不那么清晰,然祖国山川历历在目,甚于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山峰河谷。中午十二时三刻,廿二队追击敌机,于云南空域丢失目标,我独自迫降巫家坝机场。云南是我生长的地方,这里的云很美,奇花异草数不胜数,我想你会喜,希望有天能和你一起来此地游览。2077有轻微磨损,还好有老朋友帮我紧急维修。我即将返航,望顺利。 兄惜朝」 * 「三妹亲鉴: 大哥来电,告知我家中一切都好,契爷亦应允你上学校念书。赵队长家妹与你年纪相仿,在南开中学念书,听闻学校屡屡遭遇盗窃,报警也没有效用,还请保管好财务,万事小心。 今早飞成都,试飞从美国订购的鹰式单翼轻型轰炸机。早期的德式、意式轰炸机,美国马丁公司的老式轰炸机、波音p-26和霍克iii,苏产伊-15战斗机,没有我没飞过的机型,没有我飞不好的。连老美上校都承认,中国战斗员的飞行实力远在本之上,然技术再好,寡不敌众,何况目前仍没有研发飞机的实力,花百万美金从美国购买,美国公司欺瞒我们不懂机械工程,拿老旧零件搪。敌机来袭频繁,飞行员白天飞,机械师晚上维修,不出十天,崭新座驾即变成废铜烂铁,兄怎能不扼腕? 兄惜朝」 * 「三妹玉鉴: 骤闻噩耗,关季庆殉国。太太进村收拾遗物,发现他竟然只有几件制服。其夫妇青梅竹马,情深甚笃,因季庆兄常将“胖妹”挂在嘴边,我们调侃他作“胖哥”。这位川哥豪情万丈,时常请弟兄到镇上下馆子,帮衬家中经济困难的战友。我没想到,他节俭如斯,把其余的钱都往家中寄,只为儿能过得好些。虽出身富户,但兄弟姊妹众多,成家分户,每户人家分得的粮食时常只够腹。而今世道,何谓家国?小家之痛,何以藉? 今晚原是陶副分队大喜之,没能举办仪式,弟兄们在他们屋里贴喜字、点红烛,聊表心意。女方是下江来渝的女学生,刚做空军太太便遇到这等事……。我陪杜恒多喝两杯,思虑良多,望谅解。 兄惜朝」 * 「三妹亲启: 欣闻三妹考试取得佳绩,兄……」 * 大雾笼罩,重庆进入了一年中晦暗而漫长的冬季,而今人们却为这鬼天气到高兴——敌机不会贸然来袭,他们可以安生一段时了。 陆诏年把厚厚一沓《中国的空军》刊物放到底,接着把其他行李装进皮箱。 像陆诏年这样花钱进南开的学生不在少数,最后取得成绩的却不多。与陆诏年同宿舍的是军长、委员和银行家的女儿,她们一放假就被轿车接走了,帮忙收拾的是她们女用或临时请的帮工,她们平里的起居也有人照顾,还雇了洗衣工。 尽管学子们非富即贵,校园里盗窃之事仍层出不穷,老师与学生组成夜间巡逻队,反而让学生受了伤。可自打“舵把子的女儿在南开念书”的消息传开后,学校竟没再遭过贼。 那些原本嫌弃川东草莽的下江时髦名媛,无不崇拜起陆诏年。陆诏年本来待人亲和,乐于分享,很快捕获同学芳心。 陆诏年上图书馆,女孩们在图书馆喝下午茶;陆诏年打网球,女孩们来递水的递水,擦汗的擦汗;就连陆诏年跑空袭,女孩们也跟着她,好似专门的后援团。至于男孩们,暗自属意陆诏年,却碍于这帮凶神恶煞的后援团而不得接近,陆诏年无从得知他们的存在。 放寒假,陆诏年总算能落个清静了。 南开中学在沙磁区,占地比西南联大还广阔,被誉为中学里的大学。南开距离陈意映的师范学院不远,陆诏年每个周末都去找陈意映补课。学校放寒假,陆诏年也先去找陈意映,小陈老师会据她目前的情况,帮她规划寒假的功课。 陈意映偶尔还是会斥责陆诏年愚笨,却无法不承认,陆诏年同她兄长一样,有股狠劲儿在身上。她要钻研的事情,没人能拦得住。 她要考大学,目标便是最好的大学——西南联大。 “意映意映,你说我是考医学部呢……”陆诏年冥思苦想。 陈意映轻轻弹陆诏年额头:“你先够到联考的门槛再说罢。” “你为什么选择?社会学部?” “想要改变现状。” “只是这么简单?” “若是简单的事,也不会有人弃医从文,或弃文投戎了。你慢慢考虑吧。” 又绿拿来一袋干净的米和香皂等常用品,随补课费用一起给陈意映。 陈意映难为情道:“真不好意思,问你要这些……我们实在不容易买到。” “你们别去黑市,危险,下次再管我要就是了。” 陆诏年背起重重一袋书,和又绿一同离开。 回南岸乡下的路上,又绿说:“我上次回公馆,听到大少爷同几位老爷谈论说,重庆人口增百万,物资供应本不够,何况长官们用的那些东西……全都是用道格拉斯运输机从昆明运来的。他们真可恨,让百姓凭票买粮食,一斗米,一半都是砂砾,甚至还有老鼠屎。上次我碰到石森,连他一个记者都领这种‘八宝饭’呢!” 陆诏年叹息:“上回我请陈意映他们几个下馆子,他们竟然把油汤打包回去,还有胡辣壳,说能佐两顿饭吃。我回到家里怎能不难受?那些个太太小姐,没完没了的打麻将,抹进口香水,穿昂贵的丝绸洋裙,好多黑市花钱都难买到的东西。” “像大少那么勤俭持家的,确是不多。”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,那些黑市背后没有几个舵把子撑,哪里敢做起来?我目前能做的,也就是得了好处,别得意,别声张。” “又绿明白了,一定把嘴巴管紧了。” 陆诏年笑了,“且希望少来几个做媒的太太,她们介绍的公子哥儿,不说油头粉面那样貌了,开口文化闭口艺术,装得肚子墨水儿——呵!” “依我看,还是施少爷同小姐谈得来。” “芥生真真儿有趣,他们网球队一帮朋友都好,可惜我念书,都没什么时间一起玩儿了。” “眼下放长假,小姐可以请他们到宅子里来,省得宅子里天天乌烟瘴气。” “你说得对!我还可以向芥生请教功课呢。” “那更好啦。” * 二人到码头等候渡轮,碰到了勇娃子。又绿原本不想招呼他,可见他神匆忙,不得不拦下问询。 果然是家中出了事——陆闻恺受伤了。 陆诏年手里的书哗啦啦悉数掉落在地,又绿也吓着了,慢半拍才去捡。 “这几重修电路,陆公馆和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,司令部的电话打到大宅,大少瞒着姨太太,让我进城——” 又绿责备道:“管你!二少爷哪里受伤?严不严重?” “说是做了手术,空运回来……在医院。” 顷刻,陆诏年脸煞白。 又绿忙唤“小姐”,让陆诏年回神。 “哪家医院?你去通知老爷他们,我先去医院。” 陆诏年管也不管又绿和那一袋笨重的书,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。靛蓝百褶裙飞扬,惊诧路人。 一缕午后光穿过蟹壳青的积云,将石板长巷角落的青苔映得闪闪发光。从孩提时代起的一幕幕,好似朦胧皮影戏,伴着稚童腔调,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。 陆诏年闯入医院—— 她不怪他了。 她不该怪他。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,陆诏年只见人们从眼见走过,她还没站定,胡逮住一个穿制服的人,近乎质问: “陆闻恺,我找陆闻恺——” “空军飞行员!” “我……我是他妹妹!” 陆诏年惹出的动静引来护士长,护士长了解了情况,柔声道:“陆小姐,请不要动,病人已离生命危险,正在静养。” 陆诏年平缓呼,跟着护士长来到病房。 说是病房,实际是专门收治战争伤患的一层楼。光一眼看过去,陆诏年就到了那种生理痛。 陆诏年尽量用客气的语气,同护士长表明身份,要求将陆闻恺转移到单独的病房。 护长道:“医院位紧张,送过来的负伤士兵都在这个房间。” “我哥哥是中尉!立过功勋的!” “抱歉,陆小姐……” “你信不信我——” “陆诏年。”陆闻恺睁开眼睛,咳嗽起来。 陆诏年连忙俯身,拍抚他背脊。 “陆小姐,他背上……” 不用护士长说下去,陆诏年也觉到了,陆闻恺背上着厚厚的纱布。 “轻微烧伤。”陆闻恺勉强转过身来,却用一幅毫不吃力的神情面对陆诏年。 陆诏年咬住下,不让自己哭出来。 “对不起……”可她一说话就忍不住了,她不得不蒙住眼睛,“都怪我,都怪我,你不要丢下我……” 陆闻恺忍痛,伸手拉起陆诏年的手:“怪你什么?” “你分明答应给我写信,可就一封——那通电话过后,你再也不理我了。” “怎么这么傻。” 陆诏年抹去眼泪,看着陆闻恺,又泪眼婆娑了。FEnGYe-Zn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