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要告诉老爷。”冯清如叮嘱。 陆诏年以丰厚奖请陈意映给她补习,也就成了秘密进行的事。 陈意映每回定期来陆公馆,大家只当幺小姐的朋友来玩。 陆诏年学得比小时候用功,尤其是收到陆闻恺回信那天。 陈意映来陆公馆时,正好碰上邮差来送信。陈意映帮忙把信拿到房间,给陆诏年。 “陆哥哥说什么?” 陆诏年不太想给陈意映看这信,可陈意映一贯嘲讽的眼睛,充纯真期待。 陆诏年想,意映也是喜小哥哥的…… 意映的喜,是正大光明、理所当然的喜,而她陆诏年,她算个什么? 她是个怪胎。 她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,陆诏年不想瞒着陈意映。 她用小刀拆开信封,忐忑地取出信纸。 陆闻恺的信很短,起头“三妹敬安”,落款“兄闻恺”。比起他曾经写的家书,有过之无不及。 陈意映看了,反而叹陆闻恺文辞古朴。 “古朴?你一个进步学生,怎么认同这种半白的现成话?” 陈意映道:“我从未收到过陆哥哥的回信,他只给我打过两次电报,让我去银行取钱。” “哦……”陆诏年偷偷抿笑,旋即,笑意又散了。 家中也知道陆闻恺来信了,饭桌上陆老爷问起,陆诏年大大方方朗读了一遍。 “我不会再去梁山了。”陆诏年颇郑重地宣布。 姨太太抬头看她,不知是怔然还是惊诧,她垂眸,又似乎有种早有预料的觉。 其他几位的反应很自然,陆老爷说:“不去也好,不安全。” * 五月,重庆的雾散了。 城中高塔悬挂起红灯笼,然后是两个。 密集的军轰炸机出现在江北角,穿云而来——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。 望天的人,拔腿的人,跨出店铺门槛的人,挤往大隧道防空的人…… 影影绰绰。 轰、轰、轰! □□急速坠落,三面环江的渝中半岛霎时变成一片火海。 巨大轰鸣要刺穿耳膜。 陆诏年什么也看不清,她躲在书桌底下,捂住耳朵闭上眼睛,惊声尖叫着。 地动山摇,又绿紧紧抱着陆诏年,像怀抱自己的孩子:“没事的,会没事的!” 同样躲在桌底的陈意映再受不了陆诏年的尖叫,手探出去往外爬。 就在这瞬间,□□爆炸的余威震过来,书房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下,烟尘弥漫。 陈意映缩了回去,三个女孩抱在了一起。 死亡的恐惧笼罩她们,陆诏年忍不住哭泣,又绿一片茫然,陈意映则到愤怒。 这愤怒快要冲破她腔,外界的动静渐渐小了。 陈意映壮了壮胆子,爬出去看飞机走了没有,又绿跟着也出去了。 她们看到警报解除了,把陆诏年从桌底拉了出来。 又绿自己也害怕,却忍耐着安陆诏年。 好半晌,陆诏年才止住了眼泪。 火光映红天空,浓烟滚滚。 “我走了。”陈意映道。 又绿抓住她,“外面这么危险!” “防空志愿团现在一定出发了,我是志愿团的学生代表,不能就这么干看着!” 陆诏年站起来了,抹干泪痕道:“我也去。” 陈意映看了她一眼,等同默认了。 敌机离开市空,救护队、消防队,还有志愿团等市民组织立即出发救援。 房屋坍塌,到处燃着火,冒起烟,人们一桶水一桶水接力,眼见着快将火浇熄了,木质结构的建筑又燃烧起来。 街上到处都是哭喊声,有人被炸死,被碎片刺穿,有人被在塌毁的屋子底下,侥幸逃过一劫的人跑回家,只看见一堆废墟。 陆诏年好像能觉到所有人,乃至一颗焚烧的树的情,眼泪啪塔啪嗒地掉下来。 陈意映冷声斥责她,“要么干活,要么滚回去。” “你——” 又绿指着陈意映要呛回去,陆诏年拦了下来,道:“我干。” 她们找到志愿团的男同学,几个人一起行动。别人看他们戴着袖章,来寻求帮助,什么钱票还在屋子里,现在成了废墟,他们没有余力相助,只能先救人命。 陆诏年借用竹竿挖坍塌的房屋,赫然看见化成一滩血水的婴孩。 她一下吐了出来。 “姑娘家,快回家去吧,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方!” 看似好心劝的话语,令陆诏年到不快。她拍了拍心口,没有理会志愿大哥,来到又绿身边。 一条街,几乎没有多少完好的住屋了。 石森举起相机,常常忘记按下快门。 只片刻的功夫,城中繁华的街道就变成这副样子。 石森看见陆诏年二人,把相机挂在脖子上,也加入了行动。 “这里是被余波震倒的,可能还有活着的人!”又绿说,“帮我把这些转头搬开。” “打铜街……打铜街!”陆诏年忽然想起什么,也没和又绿打声招呼,只管往巷子尽头跑去。 施芥生举着残存的半块眼镜片,有些茫然地看着周遭。 他在公寓里誊写文件,突震动,在听到飞机轰鸣声,他意识到是空袭来了,连忙叫醒睡梦中的侄女,抱起她们往外跑。担心来不及,他又跑回屋,和孩子们一起躲到衣柜里。 万幸的是,机没有瞄准他们这幢小小公寓。 机的目标是打铜正街上几十上百间商号与银行。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闯入施芥生视野。 施芥生太突突跳了两下。 “芥生!你们还好吧?”陆诏年看了看躲在施芥生身后的小囡们,略略放下心。 “我一切都好,只是家姐今早出去了,还没见到她。” “董医生呢?” “姐夫昨天去歌乐山了,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。” “别担心……”陆诏年自治这话很没说服力,可她挤出一点笑说,“先找太太吧,我马上找志愿团的伙伴和我一起找。” “我也一起!”施芥生道。 “你看好她们,最好就待在这里别走动。” 陆诏年回去暂时没找到又绿,只得拖刚才和她说了句话的大哥,帮忙寻找董太太。 大哥答应帮忙,但不赞同陆诏年和他们一起行动。 陆诏年急了,道:“我要是出了什么事,那是我的命!” * 志愿团还未收整,高塔的灯笼再度升起。 知道空袭、轰炸是什么的人,纷纷涌向防空。 从十八梯到较?场口的地下隧道挤了人。 空袭警报在空中回着。 巨响仿佛要将山体劈开,比拟盘古。 人们挤在防空里,瑟缩着。还有没能进来的,那些天没亮就从乡下赶路来城里的农户、做买卖的人,躲在茶铺的凉棚下,长街窄巷的影中。 他们不敢抬头,唯一抬头的小孩,想着飞机里的士兵看到的该是什么情形? 是依山傍水的城么,是地图上的目标么? 有没有人呢? 空袭久久没接触,待解除了,有的人甚至不敢离开防空。 东方“华尔街”不见了,罗汉寺的北宋古迹毁于一旦,中央公园神气的孔雀蛮子被掩埋于烟尘之中……家不见了。 人们抹黑爬到山上去,没有火把,就跟着前面的人走,前面的跟着再前面的人,一不留神,一家人就走散了。 陈意映见到她的同学,还没两句话,就哭着抱在一起。 家不见了,家里人死了。 * 城里的下江人,逃难的记忆被唤醒。他们把仅存的财产带在身上,可是不知道还能再逃去哪里。FEnGYe-zn.cOM |